
轰炸(雕塑) 滑田友 1946年 中国美术馆藏
【藏品的故事】
一件沾满煤灰、表现中国母子的雕塑,为何被世界铭记?当滑田友的雕塑作品《轰炸》相继被法国教育部、巴黎国立现代艺术博物馆收藏并入编法文版《世界美术百科全书》,这个问题便有了明确答案。
如今,这件现代雕塑史上的经典之作——《轰炸》(原作之一)藏于中国美术馆。其作者滑田友(1901-1986)是一位美术天才,他在事业上的发展与成功,不但源自对艺术的热爱和执着,而且源自徐悲鸿的伯乐眼光。1901年,滑田友生于江苏省淮阴县渔沟村一个贫苦的木工家庭,1919年考入江苏省立第六师范学校美术科,毕业后成为高邮一小的美术教师。1930年,他创作了木雕《小儿头像》,在同事的鼓励下拍成照片慕名寄给徐悲鸿。徐悲鸿复信说:“迄今为止,中国现在恐怕还没有人能刻出这样的雕像,你不必进中央大学,我愿与你为友,将你送到法国去学习雕塑,希望春假到南京来相见。”于是滑田友如约来到南京,徐悲鸿看到这件木雕原作后非常高兴,把它推荐给当时的畅销报刊《良友》《新闻报》发表。
在徐悲鸿的鼎力帮助之下,1933年,滑田友有幸赴法国留学,先后在巴黎国立高等美术专科学校、儒里昂研究院学习、研究和创作,追随布夏、德斯比奥等大师学习雕塑,还几乎跑遍了巴黎的博物馆、美术馆,系统学习西方自古希腊以来的雕塑作品,深入研究欧洲伟大的雕塑传统,对东西方的雕塑传统与特色有了更加深刻的认识。
在第二次世界大战的烽火下,在抗击日寇侵略的战争中,滑田友这位年轻的中国艺术家身处异国,不忘祖国危难。在淞沪会战的硝烟中,滑田友曾在上海闸北街头目睹一位母亲以身为盾保护幼子,在被不断轰炸的废墟中仓皇逃命。这个场景使他刻骨铭心,成为他终生挥之不去的创作母题。
1937年,远在巴黎的滑田友得知南京被日本飞机轰炸,之后沦陷。他怀着沉痛的心情在巴黎阴冷的地下室创作了《轰炸》的图稿,并捏出第一组泥稿,泥坯上塑出了母亲惊恐的眼神——那是他在南京大屠杀报道中读到的千万双绝望眼睛的缩影。1940年,德军占领巴黎。为避纳粹搜查,他将泥稿深埋入煤堆6年,其表面的煤灰与干裂的纹路成为历经战火洗礼的天然印记。1946年,当《轰炸》重见天日,并在条件成熟后即将铸铜时,他坚持保留泥稿上煤灰的痕迹,甚至与法国的铸造工匠发生激烈争执:“这些裂纹是母亲摔倒时膝盖擦过碎石的痕迹,磨平它们就是在抹杀历史。”
《轰炸》塑造了一位带着孩子逃难的母亲形象,内涵深邃、形式简洁、体态浑厚、气象质朴。在作品中,极力躲避轰炸的母亲裹着头巾,惊恐回首,紧张地抬头望天,因为空中又飞来日军轰炸机。她右手紧搂怀中小儿,左手拉着大儿快步逃离。她左腿绷直,迈开的右腿弯曲,重心放在右脚脚尖。母子三人以45度前倾,形成极不稳定的三角形,母亲绷直的脊梁与孩童蜷缩的身体,构成强烈对比。滑田友以这种特殊造型,强调了母亲身体前倾的动势,大胆地建构了作品的视觉张力。其创作放弃了欧洲学院派雕塑过分依赖现实模特的做法,更加主动地从中国传统雕塑艺术宝库中汲取造型语言,加强整体的浑然性,突出线条的装饰性,营造“六法”中的“气韵生动”性,激活了形体之外的意境,创造了具有个人图式特色的艺术风格。为此,法国《艺术评论》杂志曾将滑田友的《轰炸》与罗丹的《加莱义民》并置加以讨论:“罗丹塑造的是群体赴死的悲壮史诗,滑田友却用母子三人的微观叙事,刻画出文明在绝境中的呼吸节奏。”
这件雕塑在形式上浑然肃穆,既有西方古典主义雕塑在扎实造型与理想结构方面的呈现,又吸收了中国传统雕塑中的线性美与整体美,是表现战争题材主题性创作的现代经典作品。
作为中央美术学院雕塑系奠基人之一,滑田友提出的“手感即心法”的教学理念,至今仍在很多当代雕塑创作中回响。他曾为中央美术学院雕塑系制定“盲塑”训练的方案——让学生蒙眼后再捏泥,重在重新理解手指与材料的对话。《轰炸》上那些布满裂痕的青铜肌理,以及铸造时因气体残留形成的微小孔洞,常被视为瑕疵,而滑田友却刻意保留,从而使冰冷的金属有了“战争体温”,每道塑痕都成为战争伤痕的见证,它们让历史呼吸,使记忆鲜活。钱绍武认为:“《轰炸》表面的每一道裂痕,都是文化自觉的胎记。”如今,当数字技术越来越多地被运用、3D打印替代手工时,这些手法、塑痕反而成为振聋发聩的宣言,更加凸显出心灵与双手交融的文化意义。
艺术本真的生命力,不在于完美无瑕,而在于能够承载创作者的温度与时代的痕迹。这件穿越战火、具有东方雕塑语言的《轰炸》,凝固了战争与苦难的记忆,传达了珍爱和平的理念。其表面未被打磨的裂痕与气孔,成为东西方共同的精神印记,在现代主义文化语境中不断焕发新生。
(作者:邵晓峰,系中国美术馆展览部主任)